前有大学生潇洒地在校园里遛纸狗,后有年轻人热衷在家养“芒果核”、梳“芒果毛”;
前一秒是“月亮不睡我不睡”的熬夜大户,后一秒又是“保温杯里泡枸杞”的朋克养生;
“多巴胺穿搭”火出圈,浓烈的颜色搭配透露出鲜明的个性,但紧跟着,对于上一代人的审美与爱好,年轻人也没那么排斥,被认为是“中华血脉觉醒”,甚至还怀有温情;
于是,“他们到底行不行”成了盘踞在长辈们心中的问题,也是摆在年轻人面前的时代之问。
怀疑年轻人,大概是每个时代的惯例。但想要理解年轻人,无法抛开时代背景。尤其是在这个时代,年轻人拥有了更多元的人生选择和价值追求,但传统的单一评价标准还未完全松动。
在传统和现代的碰撞下,年轻人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,有着怎样的精神世界?他们最关注什么,又想要表达什么?为此,我们采访了年轻人、专家、学者,试图寻找答案。
“是不是一点都看不出,我现在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?”在扎克杨(网名)“新家”附近的咖啡馆,记者见到了这个因“到上海求职,在公园搭帐篷过夜”冲上同城热搜的天津小伙。一米八左右的个头,一身干净的卫衣穿搭,微卷的头发上架着装饰性的墨镜,甚至还喷了香水。扎克杨自嘲自己是个“精致的流浪汉”,一开口就暴露了天津人热情又幽默的属性。
目前,扎克杨已找到了一份兼职的客服翻译工作,“为一个国外的客服中心把中文订单翻译成英文,日结,每天300元”。而他也从原来奉贤的“上海之鱼”搬到了公司附近的公园里。上海降温后,住在帐篷里的扎克杨把“家”搬进了车里,“我带了一个睡袋,晚上把车的副驾驶座椅完全放平,再铺上毯子,睡着也不冷”。
跟绝大多数独生子女一样,1996年出生的扎克杨从小在父母的宠爱下成长,一直过着随性自由的生活。在广东读完大学后,家里给他买了现在这辆陪着他走南闯北的车。他先是在珠海工作过一段时间,后来辞职去自驾游了一段时间。也是在这样一个时间段,他爱上了露营,常年会将装备放在后备箱。
2020年前后,扎克杨回到天津,在家又过上了一段不愁吃喝的日子。本来还想再回珠海的他刚好在天津找到了一份猎头的工作,也就安定了下来。
今年初,变故来了。“我被裁员了,那时候觉得没啥,先玩儿呗。”扎克杨边说,边挠了挠头。家里蹲之外,他又自驾游过几次,就这样过了大半年。
“就觉得还是要找个工作,也想去再去闯一闯。”扎克杨坦言,因为爱喝酒,早就听说上海有很多小酒吧,再加上他也还没去过这座中国最棒的城市,上海便成了他的目的地。
“爸妈,我明天就去上海找工作了。”9月下旬,突然向家里人宣布这一决定后,扎克杨便自驾到了上海,“爸妈当然会有些吃惊,但依旧很支持我。我妈可能有些担心,叮嘱我注意安全”。
扎克杨回忆说,他先后住过杨浦、虹口的青年旅舍,一边网上投简历,一边开着车在上海到处看看。上海的梧桐区是他最喜欢的区域,让他想起了天津的五大道,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。而到了晚上,巨富长上的小酒吧则成了他体验夜生活、结交新朋友的地方。
上图:天津小伙扎克杨在上海的公园内“安营扎寨”,边找工作,边找自我。图由受访者提供
“上海挺好,我喜欢。”但扎克杨找工作却不太顺利,他第一次算起账来——青旅住宿一晚是60至80元,再加上三餐的费用,开销有点大。
雪上加霜的是,当他身上只剩几百元现金的时候,又因交通违法被罚了200元。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扎克杨拼命压抑情绪,转了个弯,将车停在路边。那一刻,泪水夺眶而出,人生第一次嚎啕大哭。“我怎么就活成了这样?”情绪发泄之后,乐观的扎克杨开始思考更省钱的方法。后备箱的露营装备给了他灵感。“不行就住帐篷呗。”他在网上搜到了上海一个可以不要钱停车的公园,发现可以供房车停放,他当即驱车前往。
同样出于省钱的目的,扎克杨的一日三餐也是自己做饭解决,好在他以前露营时练就了一些厨艺。用饭盒蒸米饭,在小菜板上切土豆、青椒、白菜,磕上一个鸡蛋,在小锅里炒一下。饭后再手冲杯咖啡,或者喝点酒,日子过得还有些浪漫。
吃饭解决了,每天的洗漱和用电,也难不倒“露营人”。“我会去周围的商场给充电宝补电,或者是出门的时候用车载充电。洗澡就更简单了,烧点热水,在厕所或帐篷里洗一洗就行了。”扎克杨说,从一开始的单纯省钱,慢慢变成有点享受这样久违的“松弛感”。
扎克杨还把自己的“流浪经历”发到了社会化媒体上,引来不少网友的围观和鼓励。在上热搜之后,媒体的采访也多了起来,“生活好像一下子重新又有了支点”。
白天,扎克杨会开车出去,去面试、去寻找工作机会、去市区四处逛逛。“以前在家里的帮衬下根本不用考虑生存问题,但现在却是摆在面前的最大难题。”扎克杨决定首先要找到一份日结或包吃住的工作。所幸的是,眼下这份客服翻译的工作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。
白天,尤其是周末,公园里都是来露营的家庭,喧闹无比。天黑了,人们离开了,公园又安静下来。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,扎克杨也在不断构想着关于自己的未来和生活。
“短期内,我希望能留在上海,找一份相对来说比较稳定的工作,等有了一点存款后,再找一个可以住的地方。”这段日子,扎克杨不断地审视自我,探寻方向,这也成为他此行最大的收获。
扎克杨说,身边很多朋友和网友都羡慕他现在这种自由的生活,但自己又何尝不羡慕他们的。每一种生活方式,每一次选择,既有迫不得已的被动,也有主动为之的尝试。他一直在想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样的生活,也始终在寻找着自己的位置。也许过程并不顺利,但所幸的是,他仍心存勇气,年轻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拥有无限可能,也有容错的时间。
记者注意到,近年来,热搜总是盯上年轻人,哪怕是他们生活里看上去很庸常的某些细节,也有一定的可能引发关注与讨论。
2023年,青年形象在媒体上的呈现以一部分网民关注的“孔乙己文学”开场,面对压力增加的就业形势,部分年轻人放下了“知识改变命运”的强心剂,感叹学历成为自我禁锢的“孔乙己长衫”。
但这并不妨碍,年轻人继续奋斗在考研、考公的路上,且过程中还时不时冒出说走就走的“旅行特种兵”。他们所引发的“淄博烧烤”热把一座座非中心城市推到了流量的聚光灯下。突然,大家意识到小城小镇似乎不再是精神意义上的“乌托邦”。漂泊在城市的打工人更是遭受到了来自小镇的精神暴击——“大城市打拼多年,月薪两万,过得不如同龄的‘小镇贵妇’”。于是,部分年轻人在回家的诱惑下,当起了“全职儿女”。
总体上,90后、00后在“整顿职场”上乐此不疲——他们的日常是怒怼老板,叫嚣着对抗996,稍有不顺心就瞬间“裸辞”。他们将“躺平”“摆烂”奉为口头禅,还把“发疯文学”演绎到了2.0版本。
在消费观念上,强消费意愿和强储蓄意愿并存,年轻人既精打细算理性控制消费,又豪掷千金愿意为兴趣买单。
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、复旦大学传播与国家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张志安在接受《新民周刊》采访时表示,人们之所以难以理解年轻人的行为和动机,恰恰是因为只将焦点放在了“现象”上,结合对时代背景的剖析,才能真正理解在年轻人表现的“冰山”之下隐藏的真相,这些现象的背后其实都有相通之处。
上图:网红老师张雪峰的考研讲座吸引了上千名大学生参加。他对于“要不要报新闻学专业”的言论在网上引发争议。
“奋斗”依然是这届年轻人的主旋律,但“边奋斗、边焦虑”是他们的生活状态。“考研热体现了年轻人对自我发展和追求的焦虑,背后反映了高等教育学历价值变现的挑战问题。在求职的过程中,本科学历不够了,年轻人自然就要往上‘卷’了,要读硕士、博士了。”张志安进一步解释道,“每年大学毕业有一半左右的人选择继续深造,且二刷、三刷的人群比例慢慢的升高。这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,高学历的深造要付出更多的时间成本、精力成本和经济成本,即学历越高、越焦虑。”
在上班与上进之间,选择上香,其实暗含对自我发展的一种期许,是克服焦虑的一种方式;短暂的“躺平”或者暂时回县城就业,可以视为是一种过渡,为下一个职业做准备,也是在面对就业压力时一种缓解的方式;而考研本身其实同样是一种缓解就业压力的方式。
张志安表示,每个网络热梗背后反映都是年轻人的精神情况。“佛系”“躺平”并非绝大多数青年心态的真实面貌,更多是一种自嘲,一种自我安慰的话术,这届年轻人排解焦虑和内耗情绪的一种方式。当然其中还包含了一种行动上的策略调整。
因此,“当代大学生的精神情况”也一度成为网络热梗,以图片、视频、表情包、发疯文学等多种形式流传于网络。几乎每一个年轻人看到都惊讶表示,“这个描述的不就是我的精神情况吗,真的狠狠共情了!”
究其焦虑的原因,第一,高等教育人口规模逐步扩大,但属于高等教育毕业生的就业机会,尤其是特别好的就业机会在当下却是压缩了。“僧多粥少”自然会容易带来焦虑。
第二,过去30年里,人们习惯了这样的进步主义叙事——跟随时代成长,获取时代红利,实现个体价值。个体通过努力能实现自我价值,甚至实现阶层跃迁,并对此坚信不疑。比如70后的这代人,虽然家庭给予的支撑很少,但很容易完成基于教育的阶层流动或阶层跃升,求职也相对容易。换句话说,通过自我努力,能收获的回报也很大。
但今天的90后、00后身处这样的时代环境——中国结束了本世纪头十年的快速地增长,进入到现在的平稳增长,遭遇了三年的新冠疫情,还面临着一些所谓的下降带来的压力,他们想要自我发展、自我实现的困难显然比父母那辈大很多,努力和回报或许并不能成正比。
尽管中国产业链的多元化提供了年轻人自我实现的多种方式,也努力引导青年多元的价值观,但互联网最大的一个特点是容易抹平差异化,让大家朝着同一种结构性的路径去思考自己的人生规划和自我实现。
“正能量中的普遍焦虑。”张志安说,这是年轻人中最典型的特征。他们普遍认同国家民族制度发展,也有文化自信,同时普遍焦虑。
“但这代年轻人是生活在一个相当尊重他们个体的环境中,在大人的疼爱,老师的呵护下长大,总体是比较强调个人情绪和个人感受的。”张志安表示。所以,年轻人不再愿意牺牲自我,注重个人边界感,要划分工作与生活的界限,具体表现为拒绝低效内耗、拒绝无脑服从、拒绝PUA、拒绝权益被侵犯……
以色列作家尤瓦尔·赫拉利在《人类简史》一书中讲到,人类社会的发展被三个基本要素所牵引:工具、技术、认知。
改革开放初期,中国人的恩格尔系数很高,温饱问题是大家面临的最大挑战,人们仍然生活在一个解决“活着”的时代,讲究共同性、整体性,追求集体主义,个人的想法和风格都需要让步于国家、民族和社会,以最大限度地形成一个集合的力量。
而今天,中国人的生活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,跨越了温饱。用复旦大学人文学者、青年文化研究者梁永安教授的话来说,中国年轻人已步入了一个“活法”的时代。
活法时代,最大的变化就是认知,归根结底会落实到一个价值选择的问题。而价值是充满个性、高度异质化的东西。
“我们对不同价值的选择就构成了个人生活的具体方向,落实到实践就形成了不同的活法。”梁永安告诉《新民周刊》记者,活法时代就是人的建设的时代,“怎么活”恰恰是中国人到目前为止一个很大的短板,“对于中国的年轻人来说,这样的进步带来了一个困境。年轻人要选择自身的生活路径,没有可参照的原型,没有可借鉴的经验,需要他们自己去不断地探索和实践,选择自身的生活方式”。
在梁永安看来,年轻人所呈现出的这种“捉摸不透”其实是他们的一种探索,但还显得太初级,“中国的年轻人还太老实了”。
当下年轻人应该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代人。“改革开放短短45年,我们的文明却发生了三次变迁,从农业文明迈入了工业文明,又进入了后工业文明。这是一个让三种文明得以相互看见的时代。”梁永安表示,90后、00后见证了中国大规模城市化的进程,他们是在国家快速地发展、全球化和网络化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,他们见证了形形的生活方式,“这代人有个很大的特点,就是他们的眼界、知识,他们相互之间的共振感,是超过祖祖辈辈的”。
但这些年轻人又是被农业社会的最后一代人养育出来的。上一代人的价值观无形中会积累在他们的潜意识里,继承了农业社会“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”的想法。大家还普遍面临着焦虑和选择的趋同,从而形成一股强大的推动力向上攀升,攀升的过程中大家集中全部资源朝着一个目标突破,活法就变得单一了。
比如,大时代小格局。三代文明重叠的时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时代。年轻人并不是孤立存在的,联动着社会,联动着国家,也联动着世界。但是很多人只活在套娃的最里层,格局很小,对生活的所有想象就是衣食住行、结婚生子。
又比如,高欲望低价值。很多人都在追求着某种东西,但却没有自己的理解,不过是一个幻象,毫无价值可言。
再比如,身流动心固化。今天很多年轻人的身体在流动,但目标的单一化导致一切都以金钱为考量标准,没有吸收到多元的东西,精神里没有活力,也没有特质。
梁永安说,很多年轻人是“有年轻,无青春”。青春是一种亚文化,讲的是区别。但年轻人现在太缺乏亚文化了,没有体验过群体性的力量和热情,没有在青春阶段跟世界有一个深层互动,十几岁的“老年人”不在少数。
“现在很多年轻人谈恋爱都谈得老气横秋,一上来就问房子、车子。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中国人谈恋爱谈得太晚了,脑子里的现实感已经很强了,会不由自主地考虑很多外部条件。”梁永安表示,人最可怕的是精神的衰老和固化,现代社会的可能性多了、选择面大了,但很多人想要追求确定性。传统社会才有确定性,现代社会是小径分岔的花园,每一天都有崭新的、无穷的可能,因而有荒诞、有悖论、有错乱、呈非线性,这是现代社会的本质,其中蕴含着巨大的自由,“我们应当要有承受这种自由的力量和精神”。
关于这一个话题,拥有“网红教授”、学者、作家等多重身份的戴建业前不久发布了一条视频。在这则访谈里,60多岁的戴老师跟B站上400多万名粉丝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和感悟,也分享了自己关于有为青年的思考。
名字里的“建业”,寄托了上一代人关于“建功立业”的传统愿望,但守着三尺讲台的他似乎没有完全按照父辈的愿望前行。甚至在一开始,他对于语文和诗词的热爱,也是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。
当曾经的少年变成了头发花白的教授,戴建业觉得,今天的年轻人有了更加松弛的姿态,能够准确的通过内心的呼唤,选择人生道路。他说:“我们该重新定义‘有为’,这种有为应该是从外在的社会评价,变为个人的情感认同,从他人眼中的羡慕,变为精神的快乐,从顺从父母的期待,变为遵从个人的兴趣。”
9月4日,戴建业在中国人民大学进行了开学第一课演讲,他以自身经历寄语当下年轻人:“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,真正能够认识自我,才是人生的高明。”他说,现在的“有为”不应该局限于传统意义上的精英、佼佼者,而是为热爱而行动,为自我价值实现而努力的精神,是一种向内探索、向外生长的力量。
梁永安也认为,这样一个世界不再是“条条大道通罗马”,而是“出了罗马路条条”。他觉得,二十大提到的一个词特别好,也特别有意思,叫“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”,这就是中国青年下一步要做的事。年轻一代要创造自己的生活,要敢于选择,也要能够坚持。
最近,梁永安出了一本新书《任何一个人都了不起》。在书里,他和年轻人聊工作困境、人生选择,大谈996、内卷、躺平、KPI、大小周、35岁、社畜、打工人、小镇做题家等30个热议话题,让年轻人在抉择时刻坚定内心想法,过上真正向往的生活。
现在有很多人都趋于保守主义,喜欢农业社会那种简单朴实的生活,但这种春种秋收的生活取向也是长期主义的体现。另一种人更接近现代主义,追求自由、注重探索。“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优劣,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,只要经过自己的思考和判断就可以。”梁永安强调,真正的现代社会是各得其所。而对于年轻人来说最关键的就是两点:一是寻找自我最喜欢的那件事,一是寻找自我最喜欢的那个人。剩下的,相信年轻人就可以了。
张志安同样表示出了对年轻人的信心,“作为教育者,对年轻人永远都不会失望”。青春就是用来奋斗的,一边奋斗,一边不断试错。所谓“迷茫”,只是年轻人在过程中的犹豫纠结,做出的调整。他寄语年轻人,“眼光要放长远一点,人生不是短跑、冲刺,而是长跑”。
或许,在这个充满“不确定”的现代社会,相信这届年轻人,恰是最大的“确定性”。记者|应琛